亨特在《廣州“番鬼”錄》中,細致地描述了這個水上的壯觀場景。他寫道:“河面上擠滿了本地船只,包括那些現(xiàn)在差不多完全絕跡的沿海航行的中國帆船。當時它們航行于中國南北各口岸、西里伯斯島、婆羅洲、爪哇、新加坡,以及馬尼拉等。一長列鹽船排在河南島岸邊,這些船從電白和澳門的西南海岸把鹽運到這里?!彼f,從內(nèi)地來的貨船、客船、疍家艇和內(nèi)地來的船艇、官府的巡邏船及花艇等,數(shù)量十分驚人?!按送?,還有舢板,以及來往河南的渡船,還有一些剃頭艇和出售各種食物、衣服、玩具及岸上店鋪所出售的日用品的艇等;另外還有算命和耍把戲的艇——總而言之,這簡直是一座水上浮城。這條江給人一種極好的感覺——毫不停息的活動,低微的噪音,生機勃發(fā)和愉快歡暢?!边@是站在一個旅游者角度的觀感。乾隆年間隨馬戛爾尼使團來過廣州的安德森(Anderson),以敬畏的語氣總結(jié):“在這條寬闊的河流航行所帶來震撼讓人無法形容?!?/p>
仿佛那是一個王法管不到的水上獨立王國,有著自己的生存法則和運作模式。陸上人家與水上人家,從來都很隔膜,一想到在這種“冇王管”的地方,有多少陰暗的角落,隱藏著多少貧窮、墮落、污穢、猙獰、罪惡的事情,就讓人不寒而栗。
其實這里并非法外之地。水師的船只在珠江水面巡邏,維持治安。光緒二十九年(1903)廣東巡警總局成立,局址設在城北飛來廟,其后遷到南朝街。廣州從此有了警察,他們大多是從綠營中挑選出來的,頭戴草帽,身穿藍布衫褲,打黑布綁腿,腳蹬草鞋,胸前佩一枚橢圓形的黃銅胸章,刻著“廣東省城某某分局某某號”字樣,腰間配一把五響手槍,還有警棍和警笛,開始在街道上和水上巡邏了。
警察的餉銀是每月廣東銀毫八元。這些錢部分就是來自妓女們交的營業(yè)稅。光緒三十四年(1908),巡警總局改組為廣東巡警道,專管全省警務,諸如巡警、消防、戶籍、營繕、衛(wèi)生等,包括疍民。水上警察部設在海珠島上。但面對數(shù)量龐大的“水上城市”,警察數(shù)目簡直少得可憐,作用十分有限。
疍家的身世,蒙著某種神秘色彩。最悲壯的傳說是,秦始皇平定嶺南后,一些不愿臣服的越人逃到海上,從此不踐秦土,過著浮家泛宅的生活。比較浪漫的說法是,疍家起源于周秦,是范蠡和西施漂泊江湖繁衍出來的后人。比較怪力亂神的說法是,秦始皇發(fā)童男童女入海,求蓬萊神仙及仙藥,結(jié)果仙藥沒求到,這幫童男童女卻在海上開枝散葉了。還有人說,疍家和秦始皇沒關系,他們是“五斗米道”盧循的遺種,另外一些人反駁說,疍家和“五斗米道”沒關系,是大元留下的色目人子孫??傊?,在陸上人眼里,疍家是一個“異類”。
高度密集而狹窄的船上,居住著數(shù)以萬計的“河疍”(以區(qū)別于海邊的“海疍”)。疍家主要分布在廣東、廣西、海南、香港各地,廣州的疍民數(shù)量,居全國各大城市前列。1930年代的一份調(diào)查報告說,“差不多一百年前,有些外國人以為他們(在廣州)約有十萬人。十余年前,又有些外國教士在廣州河上傳教者,以為他們約有三十萬人。別有一位在海關當職的西人,以為他們約有五十萬,也不算多,可是這種估量,和政府方面的統(tǒng)計,相差未免太遠。據(jù)廣州水上警察局的報告,從民國十七年(1928)至二十一年(1932)疍民的數(shù)目,約有七萬人左右,但是這個數(shù)目,完全是根據(jù)著疍民之親身到局報告者而言?!?/p>
以官方的統(tǒng)計方式,結(jié)果與事實,往往有較大出入。老百姓素有“生不入官門,死不入地獄”的觀念,不會主動向官府報告自己的家庭情況,害怕按人頭征稅,能瞞就瞞。因此,近代學者陳序經(jīng)估計,1940年代中期,珠江流域及廣東沿海的疍民,不少于一百萬。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,僅廣州一地,還有六萬多疍民。
疍民與廣州人的淵源,從史籍中,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。有關疍民的最早記載,見之于《晉書》:“廣州南岸,周旋六千余里,不賓屬者乃五萬余戶?!比绻疵繎羲娜擞嬎悖陀卸f人。明人顧炎武后來注釋,所謂“不賓屬者”,乃指“蠻蜑雜居”者。而“蜑戶”一詞,最早見于宋代《太平寰宇記》:“蜑戶,縣所管,生在江海,居于舟船,隨潮往來,捕魚為業(yè)。”載于該書卷一五七《嶺南·廣州新會縣》內(nèi),可見疍家在史書上一出現(xiàn),就與廣州有不解之緣。屈大均在《廣東新語》中也說:疍人“以其入水輒繡面文身,以象蛟龍之子”。讓人更聯(lián)想到南越人“斷發(fā)文身”的習俗,兩者關系,呼之欲出。
對廣州疍民有深入研究的近代學者伍銳麟在他的調(diào)查報告中,對這個水上王國,描述得非常細致,他形容這是一個“很特別的世界”。疍民的船和陸上人的房子一樣,排列成行;經(jīng)營的職業(yè),也和陸上人一樣,應有盡有。陸上人的寓所與商店是分開的,他們也一樣。伍銳麟寫道,陸上的商業(yè)分成不同區(qū)域,物以類聚,而成為十三行、打銅街、故衣街等,水上城市也一樣物以類聚,“比方柴船是和柴船聚在一處,貨船是和貨船聚于一處,娛樂艇又和娛樂艇聚于一處。此外小販艇、過渡艇,以至神道艇,形形式式,舉不勝舉。而且他們一切的起居、飲食、婚姻、喪祭,無一不在水上”。除非他們自己喜歡,否則他們不必跑到陸上,就可以解決生活的一切所需。“總而言之,”伍銳麟最后得出一個結(jié)論,“他們是自成一個世界,別有一個天地?!?/p>
歷朝歷代,都把疍民視作賤民。坊間一直有所謂“下九流”之說,即一優(yōu)(戲子)、二娼、三皂(差役)、四卒、五批(修腳甲)、六捶(捶骨)、七奴(包括門房)、八疍、九剃(理發(fā))。疍民被人挖苦是“疍家獺”、“水流柴”,不得與岸上的人通婚,不準讀書考取功名,甚至不能穿鞋著屐上岸。她們在珠江搖著一只小艇,賣艇仔粥的,賣河鮮、生果、餅食、鮮花的,開妓艇賣唱賣身的,擺渡過江的,終日漂來蕩去,吆喝兜客。
雍正七年(1729),胤禛皇帝頒旨準許疍民上岸定居:“如有力能建造房屋及搭棚棲身者,許其在于近水村莊居住……開墾荒地,播種力田,共為務本之人?!边@是破天荒第一回,有能力的疍家紛紛棄船登陸。上岸以后,便迅速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,一切與身世有關的印記,都竭力抹得一干二凈,甚至不惜改名換姓,依附于當?shù)卮笞?。因為疍家身份留給他們的記憶,實在太過凄涼了。
大部分疍民在陸上無田無地,也缺乏其他謀生技能,往往還是離不開船艇,只能聚居于珠江兩岸和增埗河邊,在城西第一津、黃沙、如意坊和城東大沙頭、二沙頭、獵德、冼村,以及河南、芳村的河涌岸邊,搭建水棚棲身,生活頗為艱難。有手藝的男人,就去做斗木佬、泥水佬;沒手藝的,只能靠膊頭揾食,在碼頭、欄口做苦力,擔擔抬抬,或運私鹽、撈魚蝦,女人去棹艇、削竹、編織、縫紉,或以曬咸魚為業(yè)。連這些也做不了的年輕女子,很多便淪為公娼私娼。清代禁止“淫業(yè)”,但由于從業(yè)人數(shù)太多,僅廣州一地就有七八萬娼妓,禁不勝禁,官府索性以稅代罰,向妓寨抽取“花捐”,納稅的妓女,就成了公娼。
道光年間,谷埠匯聚了無數(shù)脂粉寮,也就是伍銳麟說的“娛樂艇”。低級的自稱推拿艇、酒菜艇,烏篷船頭掛著一盞熒熒小燈,隨波漂蕩。穿著大襟衫的艇妹,一邊搖櫓一邊唱:“買花哩,買花哩,買到橋頭一朵花?!备F鬼男人趁夜色爬到艇上,一壺比水鬼還淡的酒,一碟南乳花生,和艇妹打情罵俏一番,聽一兩段《嘆五更》,說些胡編亂造的故事,就消磨了一個晚上。廣州人把這叫做“蠄蟝局”。
高級的“娛樂艇”叫紫洞花艇,錯彩鏤金,燈彩輝煌,極盡紛華靡麗。出身官宦家庭的公子哥兒張心泰,在《粵游小志》這本書中,描寫紫洞花艇:“艇有兩層,謂之橫樓,下層窗嵌玻璃,艙中陳設燈洋鏡,入夜張燈,遠望如萬點明星照耀江面。紈绔子弟,選色征歌,不啻身到廣寒,無復知有人間事?!碑斶^番禺縣教諭的劉世馨在《粵屑》中,也有類似的摹述:“裙屐少年,冶游公子,日集于樓船寮館之間,庖廚精美,珍錯畢備,喧鬧達旦。當夫明月初升,晚潮乍起,小艇如梭,游人若市。賣花聲過,素馨、茉莉之香,陣陣撲鼻,莫不往來穿插于曲港之間。十里繁燈,朗爭星斗,而亭臺簫鼓,畫舫笙歌,锽聒雜沓之聲不絕,真消金之窩,迷魂之陣?!?/p>
中國傳統(tǒng),并不特別歧視妓女,士大夫甚至視攜妓冶游為名士作派。懂得琴棋書畫的妓女,尤其受到追捧,在小說、戲曲中,往往成為可歌可泣的主角。清初廣州就有一位名叫張喬的妓女,與陳子壯、黎遂球、陳子升等詩人來往密切,經(jīng)常在他們的文期酒會中,侍奉筆硯,互相唱和。她死后葬在白云山梅花坳,出殯之日,超過百名騷人墨客前來扶柩,每人一花,環(huán)植其冢,并賦詩一首,以寄哀思。張喬墓被稱為“百花?!?,是后世文人憑吊的一個景點。但紫洞花艇似乎沒有留下什么高人逸士的足跡,也沒有出過張喬這樣的名妓,充其量就是一個紈绔子弟的銷金窩。對粵菜和粵樂的提升,也許還有點貢獻,其余皆不必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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