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運，地球上人口規(guī)模最大的一次遷徙，同時也是多年來被“黑化”的一個標簽。
這個印上“臟亂差”的貼紙，曾像狗皮膏藥般死死地粘在廣州站上。屯聚于此的癮君子、黃牛黨、犯罪團伙，讓廣州站成為了這座城市的一片牛皮癬。
（在2008年前，廣州火車站曾是一個被毒品侵蝕的地方，癮君子在火車站廣場上旁若無人地相互扎針。）
在2008年，中國南方一場百年一遇的特大雪災，致使數(shù)十萬乘客滯留在廣州火車站廣場，成為了中國春運史上皺巴的一頁。
這也是廣州火車站史上極為重要的一頁——那一年后，這里再也沒有上演過如此驚心動魄的“春運”時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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異地侯乘點、返鄉(xiāng)潮、網(wǎng)上售票、廣州南站……它們一點一點地撕開黏在廣州站上的“春運”標簽，用更現(xiàn)代和文明的方式重新命名了“廣州春運”。
從前的“春運”，隨著2008年的那場大雪，消融殆盡了。
2008年，范立欣21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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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，他還在拍攝紀錄片《歸途列車》，影片時間軸進入到第二個年頭，鏡頭下的張昌華、陳素琴和張麗琴就像分叉的頭發(fā)絲一樣，有人急于與不光彩的過去割裂，有人卻為此感到焦灼，顯得干枯毛躁。范立欣的鏡頭，如同夏日里的一抹強光，照射在這一根頭發(fā)絲上，將好的壞的一一放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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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范立欣沒想到，讓他火起來的并非張家三口，而是他們身后那一頭由眾人命運線糾纏起來的膠葛的頭發(fā)——鏡頭碰上了2008年的一場特大雪災，還有廣州站成千上萬難踏歸途的農(nóng)民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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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(shù)十萬個堵在廣州站的乘客，個個拿著火把，將《歸途列車》點燃。
（2008年2月4日，京珠高速韶關境內云巖到大橋段的雪景。）
當時的“移民城市”廣州，是中國的“洛杉磯”。發(fā)達的第二、三產(chǎn)業(yè)，與“第一世界”迥然不同的燈紅酒綠，吸引著數(shù)以萬計的農(nóng)民工前來掘金。
然而2008年年初，一場百年一遇的特大雪災，讓京廣鐵路南段停電，電動機車全部癱瘓，將百萬游子回家的路死死凍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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廣州火車站如同一個小孩般，毫無準備地接過這場雪滾成的一團包袱，這個包袱大約4萬平方米，包袱打開，四處張望的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。
大雪引發(fā)的停電整整持續(xù)了11天。在這11天里，越來越多的人涌到了火車站廣場，巨大的焦慮在這片彈丸之地上演。
人們甚至把扛著相機的范立欣當成央視記者，500多個人一擁而上，堵在他的鏡頭前盡吐“訴求”。
躁動的人們就像一場洪水，將一切阻攔在前方的規(guī)則給沖倒。沒有人顧得上將一碗方便面抬高至50元一碗的趁火打劫者，還有隨地大小便的乘客。一切都在失控，騷動、失散、不知情的哭泣成為常態(tài)。
（廣州火車站，一名剛睡醒的旅客站在二樓候車室的陽臺上刷牙，他的腳下堆滿泡面盒。）
最瘋狂的時候，廣州數(shù)萬名軍警11個晝夜不分地守在火車站前，兩兩挽手形成三重人墻，抵擋著決堤般的人潮。他們必須如鐵鎖一般不可松動，否則洪水將如猛虎般，沖毀這里僅存的一絲理智。
人沖倒了秩序與文明，但又重新建起了此時此地的秩序與文明。在范立欣的鏡頭之外，一雙雙手將暈倒的人托舉過頭，像是傳輸機上的運輸帶，自發(fā)地將人送往場外。
場外等著他們的，除了軍警的雙手，還有心急火燎的老廣人的懷抱。
有街坊自發(fā)帶上了棉被，供滯留旅客取暖；G4陳Sir頂著光頭，走到人群中勸農(nóng)民工留在廣州過年；廣場上一遍遍放著電臺的廣播，主播嘶啞的聲音不停地重復：“留下吧，廣州也是你家?！?/strong>
盡管在人聲鼎沸的火車站廣場中，這些吶喊聲如蚊蠅。
在僵持五天后，《歸途列車》中的張家三口幸運踏上了歸途列車。但在車外，廣場上，有人就倒在了回家門前——一位湖北監(jiān)利女孩，在這場推推搡搡中被踩踏致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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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她去世前兩個小時，她跟家人撒了人生中最后一個謊言：“等我擠上火車，再給你們電話……”
2008年8月，北京燃起了奧運的焰火，剎那的流光溢彩背后，一股煙霧迅速彌漫。這股煙霧名為“金融危機”，它很快籠罩了整個中國。當巨大的狂歡散去后，“療傷”便成了2009年的主題。
在這次全球性金融危機中，出口企業(yè)眾多的廣州首當其沖。不到一年，廣東省就有7000多家公司倒閉，數(shù)十萬人失業(yè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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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次，更多的人站在了命運的分叉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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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春，官方公布，受到金融危機影響，今年返鄉(xiāng)潮規(guī)模將創(chuàng)歷史記錄。而這一次，范立欣并沒有把太多的篇幅留給廣州火車站，日本NHK接過了他的棒兒，將返鄉(xiāng)潮中浮沉的人們都記在了《返鄉(xiāng)潮：2009年春節(jié)廣州站紀實》中。
鏡頭中，這片土地比起往常少了點生氣，人們緘默、乏力地將報紙攤開，靠著道路兩側躺睡等候，少人主動問起車還有多久要來，他們像是在用一種靜默的方式與“廣州時光”做最后的告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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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有圍坐的人們三三兩兩談起工作，他們摸著被縫紉機磨出繭的指尖，這雙摸慣國際名牌的手，也在擔心著再扛鋤頭的不慣。
回家不再只有歡喜，對于這群制造業(yè)一線的農(nóng)民工而言，回家意味著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(jīng)消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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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年，沒有雪災，但令人饑凍交切的凜冬已悄然而至。火車站的廣場上也再無“留下吧，廣州也是你家”的呼喊，大家都對離別心知肚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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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著歸途列車駛出，那些被工廠裁員的工人、被迫無限期休工人，還有去年因雪災缺席年夜飯的外來務工，紛紛卷起了在廣州發(fā)家致富的夢想，把屬于廣州站的鬧騰一并帶走。
2010年，最后一塊多米諾骨牌也倒下了，這次返鄉(xiāng)潮的主角成了白領。去年北歸的大雁也沒有南飛。他們都知道，南方的“暖冬”已變得寒風凜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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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年代的當口，樓價卻跟樓高一樣高聳入云，一間房就像一堵城墻，將城里城外硬生生隔開。企業(yè)都在風雪中高喊著“用工荒”，白領們卻在風雪之下瑟瑟發(fā)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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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好，白領們留給這座城市的最后一點記憶，不至于狼狽。趕在白領返鄉(xiāng)潮的節(jié)點上，廣州南站開通了。車身明晃晃的一道白，與臟亂差的“春運印象”劃出一道楚河漢界。
自此之后，春運的景色幀幀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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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，全國開始推行12306網(wǎng)上售票，告別了單一窗口售票時代。2013年，網(wǎng)絡購票方式成為主調，窗口售票有人無票，形如虛設。2014年，有消息傳出廣州火車站主體建筑將被拆除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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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2015年，流動人口經(jīng)歷了30年的上坡后，終于無力向上邁步。那一年，流動人口同比減少了568萬人，為近30年來首次下降。春運主角紛紛退幕，春運大戲熱鬧不復。
同年春運，琶洲異地候乘點被撤下，廣州南站成為了高鐵動車組?？康牡谝淮笳?，曾經(jīng)熱鬧的廣州站將“春運名片”讓給了20多公里外的廣州南站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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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扛了36年的春運包袱后，廣州站終于卸下重擔，同時也丟掉那段不堪回首的“春運記憶”。
從廣州火車站的地鐵出發(fā)，到火車站內驗票，再到候車點等車。有人說，這個過程只需要10分鐘。
這是2018年廣州火車站的“進站速度”，而在2008年，這樣的過程起碼得花上半小時。
無論是購票方式、進站速度、廣場秩序，還是候車體驗……如今的廣州春運都與2008年前的無序生長時代截然不同。廣州春運在這十年當中，改頭換臉。
（前幾天網(wǎng)友回家時拍攝的廣州火車站。他表示與上年相比，今年火車站的檢票速度和場內秩序皆有優(yōu)化。）
十年一大變的，還有這座城市與這里的人。
十年前，2008年，一次雪災引發(fā)的停電，能發(fā)展成為全國人民矚目的公共危機事件。
十年后，廣州已有足夠底氣對抗一切雪虐風饕。就像2016年春，一場大雨讓近10萬人滯留在了廣州火車站，但在一天時間后，危機就已被完全化解。
（2016年春運期間的廣州火車站）
十年前，人們在表達焦慮這件事上是克制的，只有在某個時間點或是特定事件中，集體焦慮才會被迅速點燃，像春運，像雪災。
而十年后，焦慮成為了人們的日常。一次雪災引發(fā)的集體焦慮，甚至不比90后的掉發(fā)危機更為高漲……
但正如曾經(jīng)卡在黃牛手上的火車票，現(xiàn)在卡在了搶票平臺上一樣，在這十年中，總有些事情是不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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度過春節(jié)的一段冷清日子后，這座城市又將重新迎來干勁十足的年輕人和擁擠的三號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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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比起彌漫著工人汗味的綠皮火車，這些年輕人更鐘情于南邊白色的高鐵，他們說，它看上去更符合這個時代的速度與這座城市的氣質。
十年前，這座城市的活力被踏出城門的返鄉(xiāng)人帶走；十年后，新的掘金者又用激情和熱血填補上他們的空缺，重新點燃這片土地。
暑往寒來，一座城市總有迎來“寒冬”的時候。但只要春節(jié)一過，來粵列車一開，那些五湖四海而來的異鄉(xiāng)人便會將他們的熱汗撒在南粵大地上，給廣州送來春的活力。
*以上圖片均來源于網(wǎng)絡，版權屬于作者
本期撰文
二德
不是異鄉(xiāng)人，
但也奮斗在建設廣州第一線上的王二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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